1

王褂儿是我小学同学。

一九九二年,东、西洋江小学合并,三年级的教室变得拥挤起来。两所小学之前相对独立、孩子们来往少,合并有个试探和适应的过程。我们东边6个转入的,带着小心翼翼的“客情”;西边的则不一样,教室在他们地盘,他们嘻嘻哈哈、大大咧咧,加上有几个男生长得人高马大,起初一段时间,西边的风头把东边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

(资料图)

但也有不一样的,比如王褂儿。他个头不高,脸型瘦长,说话快又不清。一开始不起眼,有次老师批他:“王褂儿,贼眉鼠眼、贼眉鼠眼,大概就你这副模样!”大伙都笑,他也跟着笑,果然一副眯眯鼠眼,两只门牙也夸张地挤出嘴边,再挠挠头,现出不好意思的样,教室里原本紧张的气氛,都被他搅活了。

西边的陌生和无趣,就这样一点点消融了。

他不光长得怪,手上、嘴上也带些本事。那时候流行《洛桑学艺》,调皮的孩子,都模仿洛桑。他也不例外。一到课间,他就跑上讲台,鼓腮撅嘴学着洛桑吹大号,或拿起板擦粉笔学洛桑敲架子鼓,嘴里“蹦极蹦极”打着节奏,身体一颤一颤,惟妙惟肖。我们每每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。有次课间,教室里的喧嚣盖过了上课铃声,他正在讲台上扭屁股呢,被推门而进的班主任碰个正着。老师说:“你跟我出来下。”王褂儿吐吐舌头,缩着脖子跟出去。班主任向来威严,出手从不客气,我们都替他捏把汗。几个大胆的偷偷跟上去,隔着办公室窗玻璃往里看,却大跌眼镜——他竟然当着老师的面,不知羞臊地挑起了“迪斯科”。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“老朽”,再无威严,乐得脖子抖颤,满口黄牙将要飞窜出来。班主任最后在他屁股上踢一脚,岔气似的说道:“以后在班里老实点!”我们都暗暗佩服他的胆量,觉得这是个有材料的家伙。我后来想,王褂儿生错了年代,如果放到现在,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耍怪的大网红,他的人生轨迹也不至于那么短暂和颠沛不休。

时间久了,我发现外向的他,却不是天生的乐者。当他沉默的时候,换了个人似的,全然不见了幽默诙谐;放学独自一人离开,宽松破旧的衣服飘荡在空旷的田地上,让人读出一个寂寞离群者的味道。一静一动、一喜一忧间,好像一会是他,一会又不是他。有次,他和班里一个大个子发生冲突,大个子下手没轻没重,摁着他头皮在地上摩擦,待他挣扎起来,头皮已隐隐渗出血迹。我第一次见他小小的眼睛里噙满泪水,脸上却挂着笑意,无言中看不出悲喜,却散发出一股和他幼小年纪极不相称的从容,仿佛他早就知道,这些外部的灾难疼痛是早晚会找上门来的。

一时间整个教室寂静如水,好似被一股空乏到悲凉的气息笼罩个严实。

2

关于王褂儿能拉会唱流传着一个说法。他的姐姐出生后,母亲又接连生下一男一女,不幸先后夭折。谣言四起,母亲不敢生了,托人找个神婆子。神婆子说:“闺女命硬,克小的。”按照神婆子说法,姐姐送到亲戚家藏藏“杀气”。一年后,王褂儿出生了。母亲又找来神婆子一通闹跳,善哉,这孩子竟稀里糊涂长大了。

每当王褂儿耍怪的时候,有的同学说:“你看,他眼里闪闪放着光呢!”有的会说:“准是神婆子附体了!”我们当真了,好像真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,对他提搂木偶似的。有个女同学喃喃道:“可怜的小王褂儿!”

母亲脸上蜷倦多时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,看着王褂儿,像护着盐碱地里好不容易生出来的脆嫩幼苗。她没有多大文化,也没有多少能耐,之前孩子的夭折刺痛了她脆弱的神经,对王褂儿的成长她唯有惯溺。这简直是她唯一的育儿法则了。有次,闯了祸的王褂儿被人家撵回家,她一边向对方赔不是,一边“怒气冲冲”地教训儿,手里倒是攥起了擀面杖,脚步也飞奔过去,但王褂儿在前跑,她紧赶慢赶“追”就是追不上;手上挥舞的擀面杖看着就要碰到王褂儿了,每每又落了空,被她轻飘飘地甩到空气里,她的“一本正经”不光把我们逗笑了,连上门讨说法的也都哭笑不得。又有次,王褂儿因学习成绩太差,母亲被老师叫去“通告”。母子从学校出来的时候,带着气的却是王褂儿。两人路过一处池塘时,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,她不知何故,挪搓到了冰面上。王褂儿见状大叫:“娘哎,你不怕掉下去淹着!”又不客气地说:“赶紧上来!上来!”母亲赶紧往回走,冰面上果然响起“吱吱啦啦”的裂缝声。只见她上来低头不语,一路跟在王褂儿身后,学校里犯错挨批的倒像是母亲了。

王褂儿品质不坏,我们不担心他会在母亲手中变成坚硬的顽石;相反,母亲的宠溺并没有阻隔他童年天空里飘来乌云。三年级还没结束的时候,他的父亲突然得了怪病。他的父亲年轻时据说是个利落人儿,长得也不孬,还会打篮球,我猜测王褂儿的精灵古怪应该是从他身上遗传来的。但病魔无情,病因亦无从考证,只听说这个人缘不错的庄户汉子双腿渐渐不能走路,渐渐卧床不起,没多久就去世了。

传到学校里,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。王褂儿一连几天都没再露面,作为他的同学,我们感同身受着他的哀伤。我们都无心上课了。班长石磊提议道:“我们是不是去看看他?”这得到了大多数同学的附和。我们都因为有着像大人一样的礼数而感到高兴,教室里也跟着热闹起来。我们又商量,是不能空手去的,石磊点着人头安排,李喜儿拿五头咸蒜,宋燕儿拿三个花卷,刘德儿拿一碗花生,赵芹儿拿两瓶汽水,马莲儿拿四根黄瓜……下午的时候,整整装了一大篮子。一放学,石磊领着三四个,迫不及待地向他家出发了。

路上,几个人轮着提沉甸甸的篮子。我们都小心翼翼,仿佛稍有疏忽,会让王褂儿不高兴。我们都想逗笑他,就像他经常逗笑我们。

初夏的野草泼上了葱油般闪闪发亮,空中弥漫着轻熟的麦香味,我们全没了兴致,眼睛只顾紧盯着远方一处低矮的茅草房,看着它越走越大。近前了,才发现屋门是上锁的。窗棱上零星的白布潮乎乎的,似乎还挂着谁的泪花。

我们如泄气的皮球颓丧下来。因为不知他去向,只能先等待;等待中,太阳慵懒成橘黄色了,肚子跟着“咕咕”叫起来。李喜儿摸着肚子瞅瞅篮子说:“这大热天的,花生和馒头都要长毛了……”我们都兴奋地跟着点点头,好像都在等这句话。我们想不了那么多了,蹲在地上,就着昏色大快朵颐起来。我感觉这是我吃过的最香最甜的一顿饭了。

我们一边玩“藏亩”游戏一边等他。掌灯时候,他和母亲来了。我们看不清他们昏色里的神色,但见到我们都没说话。王褂儿从窗下咸菜缸底摸出钥匙,熟练地敞开门、拉开灯,屋内比外面亮不了多少。进屋了,我们才发现手里光剩下空蓝子了,觉得怪不好意思。正手足无措的时候,石磊从裤兜里拿出一个花卷来,递给他。他笑得眯起了眼,终于说了句“谢谢。”他找出一个小碟子,倒上薄薄一层酱油;再切两块指头长短的白葱段,坐在锅台前,葱段蘸酱咬一口,再吃一口花卷,几乎狼吞虎咽,花卷葱段几下就没了。

我们心里都敞亮起来,仿佛终于卸下了包袱。深灰色的里间屋,一个硕大的黑白相框挂在墙上,看不清模样;灯光投射在里面的光线斑驳,宛若有人在来回踱步,或轻声咳嗽。我害怕起来,我们几乎同时和他告别了。

我们即将走出天井的时候,一个低矮的身影忽然从猪圈旁立起来。夜色已极为安静了,所以她说的话格外真格外清:“谢谢、谢谢你们来看波儿。”语速是极快的,那么熟悉、那么亲切。

3

我去济南上大学前,已经参加工作的石磊给我送行。二零零二年夏的微风在街市来回穿梭,将各色灯花渲染一团。大排档的老板打开电视,声音嘈杂起来,一阵熟悉的架子鼓声扩散开来,瞬间将狭长的夜街聒噪满满。

我一瞥,看见电视里的洛桑正撅着嘴表演口技。

我就那么自然地想起了王褂儿。我们已经近十年没见面了,问石磊:“老同学王褂儿,在哪里干?”

他愣一下,看了我好几秒,幽幽说道:“死了。”

我一惊,没好气地说:“他和你有仇啊,你这么咒他。”

“你不信?刚走两个来月吧。”

“他才多大?怎么回事?”我听完不可思议。二十出头的年纪,人生才刚刚起步,怎么能死了呢?

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,一句接一句地聊,感觉渐渐消融在了夜空里。仿佛世间真的有时光倒转机器,将我们一点点拖进那回溯过去的黑洞中。

“王褂儿父亲病逝后,他家的日子简直要揭不开锅了。你看,他爹治病落下不少债,他娘又种不了地,他俩靠啥过日子?他娘是个好人,光老实有啥用?当不了饭吃啊。我听说最潦倒的时候,他娘带着他去盐窝要饭,老跟着四处窜,后来学就没法上了。有个热心肠的,给他娘在盐窝找了个主,穷富的也不计较了,算有个家,但男人对王褂儿不待见,一开始对他应应付付,日子久了,脸色一变,断了衣食供应。王褂儿呆不下去了,只能回到洋江,跟着奶奶凑活过。他娘和男人经常打仗,一个弱女子,占不了便宜,也可能精神本来就脆弱吧,后来渐渐就不正常了。”

我叹息说:“这王褂儿,真够可怜的。我们这些同学里,还有比他更不易的么?”

“应该没有了。不光咱村里这些,就算全镇上,还有谁像他这身世呢?有年夏天,差不多这时候吧,麦子刚割不久,他娘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。王褂儿去盐窝找,男人把他撵出去,孬好最后说了句话:你娘去赵王庄找麻子奶奶了。麻子奶奶就是之前的神婆子。但王褂儿哪能找到呢?可叹老天也没给他找娘的时间,第二天,他娘的尸体就在一个水库里飘起来了。谁也不知道他娘咋死的,有说是得了神经病自己投河自尽了,也有说和男人打仗被人家害了。但有谁会去关心她真实的遭遇呢?如乡间枯萎的野草,谁去关心究竟是狗尾草还是蛐蛐菜?如河床干涸的鱼儿,谁又会去关心是鲶鱼还是草鱼?野草、鱼儿都太卑微了,卑微到他们的来去似有似无、可有可无。”

“那以后,王褂儿就自己生活了?”

石磊继续说:“之后我就很少再见他了。后来听说他跟着姐姐住过一段时间。他姐姐真不错,背着骂名出去,其实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?老辈子的偏见罢了。后来他在家种过地、放过羊,又出去干过建筑,但每个营生都干不长。他还是喜欢唱歌模仿,你没听过他唱歌,还是不错的,有板有眼的,但周围都是啥人?怎么能接受和包容他呢?我猜他后来得病,一定与这种郁郁寡欢的心境有关。他临死前一段时间,都传着他得了精神病,又传着麻子奶奶去找他,给他贴了符咒之类的。比较靠谱的说法,是和他爹一样的毛病,但依旧没钱治病无人问津,他最后死在了当年他爹去世的那个土炕上。”

我们啰啰嗦嗦地聊着,不觉已夜深。大排档里已人影了了,老板搓着脚丫打起了呵欠,唯有电视机还精神,正播着阿杜的《天黑》:“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,一种撕裂的感觉……”我忽然想起什么,对石磊说:“如果王褂儿活着,这首歌,他保准唱得比阿杜还撕心裂肺。”他点点头,表示认可。“咣当”一下,我们干了最后一杯啤酒。

4

此后的多少年里,我便对他的早逝念念不忘,好像他不仅仅是我的同乡同学似的。生老病死是套在每个人头上的紧箍咒,人无论活得多么风光多么长久,都难免一死,这让我觉得人生归根到底,底色其实是悲剧的。而王褂儿,短暂的生命流离中,悲剧来得却格外冲动和汹涌,这也是让我和我的同学们,格外心疼、感叹和唏嘘的地方。

有年我回老家,正逢大赵集,便约上石磊去集上热闹热闹。集市虽小,却承载了我的太多记忆。期间碰到一个卖青菜的大姐,瘦瘦的脸盘,高耸的颧骨,两只眯缝起来的眼睛,怎么看都熟悉。石磊对我说:“你肯定不认识。”我问:“你认识?”石磊说:“王褂儿他姐。”我看着她熟练地和买家讨价还价,干脆干练,完全没了她母亲的懦弱和弟弟的优柔,却不知是该喜还是忧。

赶完集,我让他带我去西洋江转转,看看那个小学校。他说:“没法看了,都拆掉了。”接着又说:“王褂儿家老屋也拆掉了,周围的树都拔了,去了也没法找。”我说:“谁说去看他家了。”石磊笑笑说:“我还不知道你。”

返济的路上,我在车里打了个盹,恍惚又看到了王褂儿家的老屋。一旁的田地里窜出一群孩子,有我、石磊、李喜儿、刘德儿……我们玩得大汗淋漓,一溜烟跑到王褂儿家,从水缸里舀出水就往嘴里灌,清冽、甘甜!擦嘴的功夫,我隐约看见缸底杵着一条大草鱼,喝到肚里的水差点吐出来。我问王褂儿:“水缸里养鱼,水还能喝?”王褂儿说:“更好喝,鱼吃水里的虫子呢。”我说:“赶紧把鱼捞出来吧。”王褂儿说:“不行,俺娘说了,这鱼留着给俺爹炖汤呢。”

我正准备往里间屋瞅他爹的时候,车一个颠簸把我震醒了。这段恍惚,是梦,还是过去的实事?多少年了,实在搞不清了。可叹王褂儿早不在人世,那老屋、土炕也都成灰了,这究竟是梦还是实事,也就不再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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